对于很多人来说,他这么写道。他们的人生只是在寻找补偿。

    方承宸这句笔记第一次被发现依然是在赵良荃那里。他自己知道他的男朋友已经交过一个女朋友,一个男朋友,其余的情感纠纷里包含若干的重度抑郁患者,躁郁症患者,和纯粹的心阴暗者。方承宸很少提起这些人,赵良荃是通过男友偶尔接的电话知道的,方承宸会半夜从床上下去,到阳台说话,短的五分钟,长的可能两三个小时后才回来。他并不避讳赵良荃,赵良荃站在阳台口,就能听见他说“不会的,只是重新开始的确很艰难,并不意味着就是被抛弃了...”,或者“我在听...不用道歉了,你没做错什么,只是需要关心。”,乃至于“你可以咒骂我,现在就可以。”有时他打完开始抽烟,赵良荃从他背后抱上去,方承宸就开玩笑似地偏过头轻轻吐一口烟,一点也呛不到人,没两口就按掉了。他问怎么不继续抽?方承宸说不需要了,他问为什么不拉黑呢,方承宸说等他们学会打120就可以。赵良荃笑得咳嗽。方承宸扒着栏杆,轻轻地说感觉比面对面的时候还有用些。这时候有脑子的人大概都能知道他男朋友多少有点问题,否则不会到现在还在当自杀求助热线客服,但赵良荃没有办法,导致他的嫉妒的根源也是他现在有立场嫉妒的原因。

    他抱着自己那把贝斯各地乱跑驻唱瘦成皮包骨头的时候碰到了方承宸,对方提供了合租和供餐,后来他发现方承宸根本不逛酒吧不喝酒,只是听到乐声被吸引进去的,红着脸是因为灯光而不是醉了或者别的什么。合租期间他让方承宸给自己带冰啤喝,开玩笑说多付一欧跑腿,他穷得揭不开锅了但还是干这种事,脑子欠补,而方承宸没收钱,但也跑了腿,连带煮了点醒酒汤,那时他就萌生出一种冲动,想把这个文艺复兴活雕塑一样的圣母大学艺术史学博士在读高材生睡了。他给他弹《冷雨夜》,喋喋不休地和他聊到半夜三点,方承宸犯失眠,结果跟他聊到困得神志不清还在努力听他发言,他就在这时候亲吻上去,于是他作为第三段关系在对方的人生里登场了。

    和大部分的男同性恋以及双性恋不一样,他的男朋友对做爱没有兴趣,对他说什么想什么很有兴趣。赵良荃笑说方承宸是个宁芙,方承宸说那你是海拉斯?所以他也不觉得这成问题,他半夜在方承宸身上摸来摸去,方承宸礼节性地回摸过他以后一翻身去了厕所,回来时还是神清气爽,赵良荃就不爽了。他发现方承宸总在摸他的伤疤,有意识的,无意识的,没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方承宸看时那一大片一点也没吓到他,他说他想摸一摸。在一起后方承宸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会在他手臂上落下吻,赵良荃那个瞬间就很想跟他睡觉,睡得死去活来,他悲惨地感觉勃起了。他觉得方承宸是知道的,但就是对这一点视而不见,所以心中很委屈。连他去酒吧寻欢作乐他也能心平气和,赵良荃却总从一开始的理直气壮变成哭着认罪,中间只隔一晚上或一下午。方承宸说其实不用这样,你有你的感情,你有点太喜欢我了,我还是喜欢你自己的样子,赵良荃问我自己是什么样子,方承宸说要靠你自己去发现。他躺在方承宸怀里,被握住要害,轻柔的释放的一刻,想到的是方承宸略带怜悯的表情,怀疑对方是一个巨大得深不见底的树洞,里面埋藏着多少人走投无路的秘密和遗产,他和他们一样,射在这个黑洞里,十分卑劣。这种想象险些让他昏迷过去,于是他掐着方承宸的脖子和脸亲上去,并看见对方起皱的眉和低垂的眼。

    所以,当他翻开那本书时,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他的呼吸绷得很紧,又在的过程里逐渐放松起来。那本夹杂着大量读书笔记的皮革书里这样的内容并不是很多,悬在最主要的文本之外。不成整句的,像是“有点太多了”,“别忘记”,“再想想”之类意味不明的话语。坦白说这书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掩藏的内容,所以主人也只是放在桌上,随意地翻开着。就像一切方承宸展示的形象一样,对他来说单纯凝炼到干巴的的知识理论晃过眼睛,而在某页的边角,那句话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赵良荃想了一整天。午夜的时候他从床上坐起来,他的爱人横平竖直地睡在他旁边,两手交叠在胸前,面容英俊安详,身量健硕修长,月光打在他半个侧脸上,活像躺在水晶棺里的白雪公主,而赵良荃被养得稍微有了点肉的胳膊上交叠错落的疤痕在无限地扩大,在月光下莹莹放亮。他蜷缩了一会,开始哭,方承宸在十秒内醒过来,抱住他问怎么了。

    他说,我算想明白了,你这人只爱你自己,你特别喜欢看我们惨兮兮的样子是不是?

    方承宸愣了下,眉头锁起来。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不需要你来补偿我。他挣扎着说。你很高尚吗?我只是喜欢你,你可以拒绝,有什么非得在一起的理由?每个都答应,就跟猫猫狗狗一样...难不成你真觉得被拒绝了就活不下去?别太自以为是了…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方承宸握紧他的肩,赵良荃的指甲撕扯着他的胳膊。我还没有自大到觉得有什么改变别人或者自己人生的机会,你才是那个更有热情去做些什么的人,是你选择了我。

    那你呢?你的选择是什么?

    赵良荃想这么说,却只觉眩晕非常,他几乎半瘫在对方怀里,心跳剧烈。

    别了。他颤抖道。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讲什么。我想什么是一回事,你反正就是助人为乐呗?我之前的时候没注意这个,现在我注意到了,好乱,他妈的,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方承宸沉默地拥住他。他自己的心脏也加快了,此时咚咚地敲着胸口,同一通徒劳的话语,得不到回音。他们无声地拥抱了一会儿,赵良荃蹭地起来,说你到底为什么不生气啊?我是死是活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最后也只是会变成你热线里的一个人吗?...不会被拒绝的——如果这样——

    …真的没什么可生气的,你说的我会反省的。他耳畔的声音这样说。...我不想让你死。

    我现在从窗户翻出去,摔成八块,你会觉得是你的问题吗?赵良荃掐着他锁骨。

    会的。至少让你问出这个问题,是我的错。

    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方承宸轻声开口道: